自愈的概率

第五章 激活治療模式

我們要麼想辦法降低生命的複雜程度(這不大可能,因為生命大概率會變得越來越複雜),要麼去尋找更加有效的應對方法。

——赫伯特·本森,哈佛醫學院教授

1897年,哈佛大學新聘任的年輕生理學家沃爾特·坎農注意到了實驗室中研究用小鼠的異樣。整體來看,各項研究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實驗結果也被妥善記錄。可小鼠們的表現有時符合研究人員的預期,有時卻出人意料:研究往往會導致小鼠嚴重的應激反應。坎農發現,當小鼠受到驚嚇、感到緊張不安時,它們的胃蠕動(幫助消化的肌肉規律收縮)可能會突然完全停止。出於好奇,坎農仔細研究了這種現象,發現大腦釋放的一種叫作腎上腺素的激素會直接影響消化行為,同時還可能影響其他生理過程。

受到這些應激小鼠的啟發,坎農開始深入研究情緒對生理的影響。在坎農之前,還沒有人涉足過這一領域,作為開拓者,想要得出一套完整的理論並不容易。隨著研究的深入,坎農注意到,恐懼或壓力會改變實驗動物的血液流動和凝結表現,導致心率、呼吸等各種生理指標發生變化,但他當時並不知道這些變化的原因。後來,坎農重溫了艱難的求索歷程,這樣寫道:“這些變化——脈搏加速、呼吸變深、血糖上升、腎上腺開始產生分泌激素——看起來各不相同,毫無關聯。但在一個睡不著的晚上,當大量類似的發現在我腦海中游蕩時,我突然靈光一閃,有了一個能夠把這些發現很好地整合起來的想法:這些是不是身體努力為戰鬥或逃跑所做的準備呢?”

那一刻,坎農偶然創造出了一個改變醫學進程的名詞:戰鬥或逃跑反應。

自從動物出現在地球上,這個反應就已經存在了。但是坎農發現並命名了這一反應,同時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讓關於精神、身體和慢性壓力的知識展現在了人們眼前。

半個世紀後,在哈佛大學的同一間實驗室裡,年輕的心臟病專家赫伯特·本森接過坎農的接力棒,繼續跑了下去。多虧了坎農,本森那時已經清楚地瞭解了身體在壓力下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以及為什麼會產生相應的變化。我希望花費一點時間,討論一下這兩位60年間先後在同一房間內工作的偉大學者。他們都是身心醫學領域的巨人,甚至在職業生涯開始時的面貌特徵都很相似:戴著眼鏡,穿著厚厚的白大褂,深色的頭髮分向一邊。

作為心臟病專家,本森的工作是尋找常見心臟問題的創新療法。高血壓算是一種常見問題,也是嚴重心臟病的前兆。隨著研究的開展和對病人觀察的深入,本森逐漸對壓力和情緒對高血壓的影響產生了興趣,這在他的同事之中引起了爭議。那時,人們普遍認為高血壓是腎臟問題的直接後果,本森對於情緒的研究讓大家感到不安和疑慮:這種研究離真正的科學“太遠了”。

但是本森堅持認為壓力可能是大多數心臟病背後隱匿無聲的罪魁禍首。他設計了一項實驗來尋找高血壓與壓力間的可能聯繫。在這項實驗中,本森訓練了三隻松鼠猴,讓它們不停地按一個按鈕,點亮一盞燈。如果速度不夠快,它們就會受到電擊。顯然,這是一個充滿壓力的環境。猴子們的身體對環境做出了反應:忙著躲避電擊時,血壓也升高了。接著,本森稍微改變了實驗設置,拿走了按鈕。結果,沒有按鈕,猴子們依然做出了反應,血壓飆升。這一研究表明,高血壓並非僅由腎臟疾病或生理變化引起,壓力是高血壓的重要誘因。行為的改變可以改變血壓,這是一個前所未見的發現。

這項研究的發表引起了心臟病學領域的震動。精神或情感活動可能導致身體問題,壓力可能造成體內生理異常,西方醫學界在此之前還從未接受過這樣的觀念,醫生和學者也被迫重新思考他們對心臟疾病和心理壓力的看法。如果靈長類動物可以自發產生高血壓症狀,那也能夠通過訓練學會主動降低自己的血壓,及時擺脫那些致命的嚴重疾病。

本森又設計了一種血壓實驗,教會了人類志願者在實驗室環境中利用一套閃光與刺激的聯動系統來降低自己的血壓。本森想知道包括人類在內的靈長類能否藉助大腦本身的力量來改變自己的血壓。猜想竟然真的實現了!訓練後,沒有藉助任何藥物或醫療干預,7名志願者中的6名成功在特定刺激下改變了自己的血壓。這是一項巨大的進步,但是,這種血壓改變仍然需要通過外部刺激結合長時間的訓練才能實現。

這時,一群超驗冥想者叩開了本森辦公室的房門,要將自己獻身於科學。這群冥想者聲稱猴子能做的他們都可以做,還能比猴子做得更好。他們認為自己可以通過冥想來改變自己的生理狀態,甚至升高或降低血壓,但是還沒有證實這一點,所以想通過這位哈佛醫生的研究來驗證自己這種練習方法的正確性。

得來全不費工夫,一群志願者已經自己送上門來了。但是本森拒絕了他們。在那個時代,醫學領域認為冥想往好了說是一種故弄玄虛的小眾愛好,往壞了說就是可能危及人身安全的騙人行徑。本森擔心通過實驗為冥想行為正名可能會威脅到自己的工作,導致自己長久以來的艱辛努力付諸東流。數十年後,我發現自己也陷入了同樣的困境:在十字路口,我清楚地知道想要取得更多的成果需要朝著哪個方向前進,但這一選擇也最有可能會毀掉我的職業信譽甚至整個職業生涯。真是進退兩難。

然而當年的冥想練習者並沒有被本森的拒絕勸退,而是執著地要求參與實驗。本森最終同意了他們的要求,但也採取了一些措施,比如把會面安排在實驗室空無一人的深夜時分,並讓冥想者們從後門進入,這樣就沒人會發現他們了。­­­­

這次沒有刺激-獎勵系統。本森給這些志願者們連上了血壓計,在他們陷入冥想狀態時追蹤著他們的血壓。本森發現,正像冥想者們聲稱的那樣,他們的血壓降低了。不僅如此,他們的心率也降低了,呼吸變得越來越深、越來越慢,代謝放緩,並穩定了下來。他們通過調節神經系統讓身體進入了休息放鬆的狀態。這種狀態是人類祖先們在稀樹草原上行使某些必需的生物學功能(例如消化和繁殖)時的理想身體狀態,也是我們在現代社會生存繁衍的理想條件:制止應激激素的流動,達到體內的平衡狀態,讓身體休養生息。

有批評者認為,這項研究中冥想前後血壓的下降幅度不是很明顯,大概只有幾個百分點的變化。但本森認為,就像通過鍛鍊來“調整”肌肉一樣,通過日復一日的冥想練習、積累、調整與進步,這些冥想者自身的靜息血壓已經遠低於常人了,這是他們每日勤奮練習的直接結果。研究還表明,冥想者們受到的積極生理影響遠不止於血壓一項,這讓本森知道自己還有許多工作可做。這些人僅僅通過冥想就能在短時間內讓身體的生理狀態發生積極改變,那長期來看呢?這會對他們的健康有什麼樣的影響?類似的方法能否為其他人指明一條通往健康的新道路?

我突然想起了一位患者,她是我在巴西採訪的第一批對象之一。她鮮活地刻在我的記憶中,就像投影儀投下的幻燈片一樣色彩明亮。她的故事讓我對自發緩解的態度從懷疑轉向開放。

這位患者叫簡·肖。我在貯藏室的盒子裡找到了那次訪談的錄影帶,吹走上面的灰塵,把它放進了放映機。我看見自己坐在椅子上,手裡拿著筆記本和筆,然後簡走了進來。她身形苗條,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臉上帶著微笑,散發出健康有活力的光芒。簡與我握手,然後坐了下來,用手撥了撥自己金黃色的頭髮。錄像中我的表情不是很清晰,但我記得見到她時內心的震驚。在這次會面之前,我對簡的所有了解都來源於尼基(最早建議我去巴西看看的那位護士)的講述。在前往巴西前,我問尼基,有沒有我一定不能錯過的調查對象。我想要和那些有確鑿診斷記錄的人交流,必須有清晰的證據證明他們曾罹患重病,卻違背了醫療統計結果,意外康復了。尼基是一位有數十年工作經驗的腫瘤科護士,我相信她明白我的要求。

尼基毫不猶豫地推薦了簡。她說,簡來到巴西時腎臟正在衰竭,心臟嚴重受損,末期狼瘡已擴散進了大腦,病情嚴重。

以我對狼瘡的瞭解,這種疾病一旦擴散到內臟就回天無力了。我相信,如果一名狼瘡晚期患者得到了最妥善的照護,也許能活得更久一些。但是要從疾病中恢復過來並完全康復呢?不可能。

因此,當看起來快樂又健康的簡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與我握手並進行自我介紹時,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記得當時自己在想,哇,這種事真的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