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愈的概率

沒空生病

米拉在一次重要的工作談判期間注意到自己脖子上長出了一個隆起。那時她是個工作狂,在一家大型公司從事軟件銷售工作,負責主導一項合同談判。這筆交易合作期長達數年,價值數億美元,非常重要,米拉責任重大。交易談判需要花費數月時間,米拉全身心投入了進去,加班加點地完成著任務。

那時米拉40歲出頭,是一位積極活躍、胸懷抱負的獨立女性。她住在聖路易斯郊區的林蔭小鎮,周邊環境很不錯。她的男友住在隔壁,晚上兩人會一起做飯、聊天。他們倆在一起已經10年了,卻仍然沒有結婚,也沒有同居——他們喜歡擁有自己的獨立空間。米拉每天都會帶著寵物狗去狗公園散步,她也曾為這座公園的建立做出過貢獻。米拉熱衷於普拉提和瑜伽,外表看起來十分健康。但是,表面之下,視線之外,暗湧不斷。

小時候,米拉因為蜱蟲叮咬發過熱,耳後的淋巴結也腫了。可醫生說這是被蜱蟲叮咬後的正常反應,沒有建議任何治療。米拉的母親是一位頗具天賦的舞者和鋼琴家,但她放棄了職業追求,留在家裡專心撫養孩子。米拉的父親整日在外奔波,努力在公司裡向上攀爬。米拉的父母觀念偏向保守,對孩子們的要求也很嚴格,米拉的成長過程讓她相信,任何背離傳統的行為都是災難性的罪孽。如果遵循傳統,來世也可以與家人團聚;如果違背傳統,會被永世逐出家門,與家人分離。

米拉的姐姐們似乎可以在這條道路上繼續走下去。她們溫順善良,雖然具有音樂天賦,卻都像母親一樣拋棄了事業追求,安心在家撫養後代。但是米拉要更叛逆一些。

“我不喜歡別人安排我的人生。我告訴父母,長大後我永遠不會結婚。我要追求事業,每年要掙很多錢。”米拉笑著說,“他們只是翻了個白眼。但是我已經下定決心,永遠不會依賴別人。”

米拉第一次出逃是14歲。她結交了許多年紀比她大、有車、居住在公寓裡的朋友。米拉頭腦靈活,又勤奮努力,會做些雜活兒來養活自己。後來米拉懷孕了,每個人都勸她把嬰兒送給別人收養,但她拒絕了:“所有人都告訴我不能留著這個孩子,這對孩子不公平。但是如果有人在我面前立下規矩,我就要打破它。我一直如此。”

16歲時,米拉跟很多同齡人一起參加了駕照考試。那時她已經有8個月的身孕了,但覺得自己不能被懷孕阻礙。後來她拿到了普通教育發展證書,一邊做全職工作一邊學習大學課程。米拉很努力,工作也在逐漸變好。20歲出頭的時候,她得到一份需要長時間出差的工作。兒子年紀還小,家裡人都在幫忙,但是米拉有些矛盾:家人在以撫養她的方式撫養她的兒子,米拉擔心這會讓孩子對她的生活方式產生異樣的看法。然而米拉沒有選擇,她精力有限,無法獨自撫養兒子。此外,她的身體似乎也不太好。她年輕、有追求、外表看起來十分健康,可為什麼總是覺得疲憊不堪?生活中的艱辛好像比想象的還要多。

米拉將自己的20歲至30歲稱為“筋疲力盡的10年”,30歲至40歲稱為“痛苦的10年”,關節痛、肌肉痛、神經痛似乎沒有緣由地在她的身體中肆意遊蕩,導致了許多症狀。米拉見了一位又一位醫生,終於在40歲那年得到了診斷——慢性萊姆病,根源是那次從未得到治療的蜱蟲叮咬。這時,她已經在一家軟件公司擔任重要職務了,正在管理一項價值數億美元的合同談判,並準備在接下來的8到10個月裡進行一項新的商業談判。這些都要花費很長時間,米拉沒空生病。

醫生給米拉置入了用於持續給藥的外週中心靜脈導管,期望用強大的抗生素徹底清除她體內的感染。中心導管從米拉左手肘內側向上幾英寸的位置進入體內,沿著逐漸變粗的靜脈抵達心臟上腔附近。米拉用肉色的綁帶將留在體外的PICC管線纏繞在手臂內側,隱藏在襯衣的袖子下。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生病了,因為生病就意味著虛弱與失敗。交易談判變得膠著,米拉的工作時間延長到了每天14小時,接著是16小時。她會溜出辦公室,坐進停車場的車裡,在後視鏡上掛上輸液袋,開始給自己輸液。

一開始,脖子上的腫塊並沒有引起米拉的注意。醫生說那很有可能是萊姆病導致的,會隨著抗生素治療的進行而消失。米拉知道那是淋巴結,它們藏在皮膚下,環繞著脖子,好像一串珍珠項鍊。醫生用手指在腫塊上滑動著,說:“感覺不像腫瘤。”然而,腫塊沒有縮小,反而變大了,這讓米拉十分沮喪,因為她現在沒有時間處理這種事。經過這麼多年與疾病的鬥爭,米拉開始疑惑:為什麼是我?她的生活習慣看起來還好:雖然常常會站著對付一頓或邊工作邊吃飯,但總體來說飲食比較健康;她積極健身,會在上班前擠出時間參加普拉提課或在家裡的健身房鍛鍊;當然,有時她要一邊喝咖啡一邊熬通宵以完成工作,但是這就是生活,其他人偶爾也要這麼做。她和別人沒有什麼區別,所以理論上應該擁有完全健康的身體才對。米拉覺得,雖然自己很拼命,但比大多數人活得都健康,為什麼疾病會找上門來呢?

米拉性格叛逆,拒絕向自己的身體投降——她要先完成這次交易,然後再關心自己的健康。她劃分好了優先級,顯然,工作的優先級更高。身體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她不可能每次都停下手頭的事情。

米拉開始用頭髮遮掩腫塊,但腫塊已經到了無法掩飾的地步。她和一位男性交易員共事,兩人不太熟,只是同事而已。但是有一天,這位同事把椅子拉到米拉身邊,直視著她問:“你脖子上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米拉試圖用“哦,沒事”來搪塞過去,但同事打斷了她:“我只是想告訴你,它每星期都在變大。每次我過來的時候它都在長大。你必須做點什麼。”

交易在3月31日結束,米拉4月1日做了活檢。兩天之後的深夜,她的電話響了。

“你明天會接到一個電話,我希望你做好準備。”醫生的聲音從另一邊傳來,“會有一些挺嚇人的結果,我建議你立刻預約,別等到下週一。”

米拉平靜地聽完醫生的話。掛斷電話後,她沉默地坐在那兒,有些發矇,接著打電話給了隔壁的男友,哭著重複了醫生剛剛說的一切。30秒後,男友衝進了米拉的廚房,單膝跪地,請求米拉嫁給他。

“你在逗我嗎?”米拉哭喊著,“你現在搞這個?”

她一邊把男友從地上拽起來,一邊拼命搖頭。不,不,不。雖然米拉還沒有完全消化這個消息,但是從男友的眼神中,她知道事情很糟糕。她想把時鐘撥回去,重新放鬆發條,回到過去。

“什麼都沒發生!你剛剛什麼都沒做!”米拉繼續哭喊,思緒亂作一團。她想要相信自己正從一個可怕的噩夢中醒來,但是醫生的話在耳邊迴盪著——轉移性黑色素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