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愈的概率
第四章 切斷疾病的“高速公路”
在醫治別人之前,先問問他是否願意放棄致他染病的東西。
——希波克拉底,古希臘醫師,西方醫學奠基人
一個工作日的晚上,我鑽進車裡,駛離了麥克萊恩醫院東南院區整齊的草坪。這個院區有麥克萊恩醫院的精神科門診與住院部,許多家庭把他們深愛的人送來這裡,只為了得到最好的精神科護理。白天,我是這家醫院的醫務主任;晚上,我驅車向北,前往布羅克頓的醫院上夜班。那是一座繁忙的市區醫院,急診室裡經常發生爭吵。它還是那片地區唯一的Ⅲ級創傷中心,我要在這裡隨時待命。等我在古德撒瑪利亞醫學中心外停好車的時候,太陽通常恰好落到建築後方,紫色的天空被巨大的人工方形物體遮擋著。
走進樓裡,我會立刻被大型急診機構的繁忙和喧囂吞噬。候診室裡擠滿了患者,機器的嗶嗶聲此起彼伏地在走廊上回蕩。我穿過貼著“僅限內部員工”告示的門,走向計算機站查看夜班工作分配時,身邊總會有人拿著病歷板、推著輪床匆匆經過。只要登錄進我的賬號,排著隊等待看診的患者名單就會跳出來。
這天晚上,登錄系統後,我看了一下排在名單最前面的女性患者:艾琳,64歲。簡短的記錄上寫著:“胸痛入院。心臟檢查陰性。懷疑驚恐發作。”
因胸痛懷疑心臟病發作而趕來急診是件很常見的事情。如果的確是嚴重的心臟問題,比如動脈阻塞導致部分心臟缺氧,拖延就診時間會造成嚴重後果,患者的生存概率會隨時間的流逝飛速下降。因此,醫院有一套成熟完整的流程,能讓醫生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檢查,尋找心臟出現問題的蛛絲馬跡。
如果沒找到明顯的問題,血液和氧氣在心臟中的流動正常,心律也健康,醫生就會懷疑這與焦慮有關,例如恐慌症。患有恐慌症的人很不好過:常常感到厄運降臨、生命即將消逝,胸口會產生可怕的壓迫感。被收治入院的第二天,當沒有任何證據顯示艾琳患有實質性心臟問題時,她被放到了我的患者名單中。
走進艾琳的病房時,她正坐在床上,身體筆直,捲曲的紅髮中夾雜著灰色髮絲。她好像的確很緊張,眼睛緊盯著門口,在我走進病房時對我上下打量,焦慮和戒備肉眼可見。
我先用一個舒服的姿勢坐在床邊,接著就開口了。在古德撒瑪利亞第一次見病人時我通常都會這樣說:“所以……聽起來你最近有些壓力。”
艾琳的目光立刻柔和了下來,肩膀由於放鬆微微下沉,她開始吐露心聲。
在現在的醫療體系中,大多數時候醫生都不想聽到患者的故事。醫學院的培訓讓我們以為自己很忙。候診名單上的名字像罐頭中的沙丁魚一樣擁擠,我們不得不趕緊打發這個病人,好繼續看下一個。但其實聽病人講述自己的故事並不需要花費很長時間,當病人意識到你準備傾聽時,他們講故事的速度可以像描述身體症狀一樣快。
艾琳立刻開始傾吐自己的故事。她試圖保持平靜,但恐慌還是像電流一樣穿過了她說出的每一個字,眼淚也流了下來。艾琳坦承,她最近的確有一些壓力。她說丈夫突然決定拋下她,去佛羅里達州和另一個女人一起生活。他打包了幾個行李箱,裝上了艾琳清洗熨燙的衣物,離開了他們共同居住了近半個世紀的家。在一起的日子的確摩擦不斷,但艾琳從未想到丈夫會離開。
艾琳15歲時就跟丈夫在一起了。她愛自己的丈夫,想象不出沒有他的生活,甚至不知道脫離婚姻關係後自己是誰。還有一個更具體的問題:艾琳不知道獨自居住會是什麼狀況,因為她從未經歷過。這個念頭讓她的內心充滿了恐懼。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問她。
“他是兩天前離開的。”艾琳說。
我同情地看著她。兩天前的心理創傷!昨天早晨,丈夫離開後的第二天,在度過了生命中第一個獨自一人的夜晚之後,艾琳因為胸痛獨自駕車來到了急診室。路上,她的身體像風中的樹葉一樣瑟瑟發抖。
我告訴艾琳,這個災難性事件可能是胸痛的誘因,但她立刻否定了這個猜測。她不能理解,或者不會承認,情緒狀態與身體症狀有關。她出生於一個保守的家庭,成長時從來沒有被教導過如何思考或處理自己的心理感受。艾琳確信是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心臟生病了。
檢查結果沒有任何異常,醫生讓艾琳出院了。我告訴艾琳應該去看心理治療師。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如果不處理好這種嚴重的情感創傷,同樣的問題還會再次出現。艾琳點點頭,但是我看得出來,她不會聽我的勸告。
一個月後,艾琳又回到了急診室。她出現了和之前一樣的症狀,胸痛,呼吸急促。但是這次,她被診斷為新發心房顫動。
心房顫動,或稱房顫,是一種心臟上部腔室肌纖維不規則跳動抽搐導致的心律不齊,非常危險。心臟正常跳動時,血液能夠有效地泵至身體各個部位,但房顫發生時,血液可能會在心腔中停留過久,造成血栓,而血栓可能堵塞動脈,引起中風。房顫通常由甲狀腺激素分泌過多或心臟電信號異常傳導引起。經過一系列檢測後,醫生給艾琳開出了血液稀釋劑(華法林)和穩定心率的藥物(氟卡尼),這兩種藥都可以降低艾琳中風、心臟病發作和心力衰竭的風險。
與不治療相比,服藥的確能夠增加艾琳的安全係數,但是這些藥物本身也具有危險性,存在各種不良反應,還會與其他藥物相互作用。華法林會導致出血性併發症,可能危及艾琳的生命,她需要定期抽血檢查。而氟卡尼這種藥本身就有導致頭暈、心臟電信號傳導異常的風險。
在未來的日子裡,艾琳需要終身服用這些藥物或者其他類似藥物,必須忍耐併合理控制藥物引起的不良反應。但是,從標準醫療的角度來看,醫生的工作到這裡已經圓滿完成了。我們的醫療系統並不負責探查症狀之下隱藏的更深層誘因,甚至都不會有人真正思考深層誘因是否存在。
上一章已經提到,大多數時候,我們的醫療策略是“抓緊治療,及早出院”。舉例來說,如果患者胸痛,那麼醫生會評估胸痛是否由心臟問題引起;如果是心臟病發作,我們會評估嚴重程度,然後嘗試著開出一兩種藥物。我們不會詢問患者的生活中發生過什麼,也不會幫助患者(也是幫助我們自己)去了解當前身體狀態與生活習慣、飲食或壓力水平之間的關係。
短期來看治療症狀並沒有錯,這是見效最快、效果最好、最能減輕患者痛苦的方法,通常都能控制病情,幫患者爭取到更多時間。我也常常會開處方幫助患者減輕能直接造成痛苦的症狀。好像不管原因到底是什麼,只要治療了表面問題,醫生們就放心了。但是,我們不能永遠裹足不前。在某個時刻,必須越過表面症狀,直探疾病的根源。其實在當今世界,大部分頂級的健康殺手——心肺問題、糖尿病、癌症、抑鬱症、關節炎和免疫系統的嚴重疾病,都有著相同的根源:慢性炎症。
丈夫的離開和婚姻的破裂是不是艾琳心臟問題的誘因?她是不是患上了“心碎綜合徵”?很有可能。我懷疑炎症已經悄無聲息地在艾琳身體裡潛伏了許多年,讓艾琳處在疾病的邊緣,當遇到巨大壓力或其他誘因時,改變艾琳命運的疾病就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