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疾病成為你的標籤

疾病在我們的生活中扮演了許多不同的角色,有時它甚至在雪中送炭——面對難以處理的局面或難以招架的壓力時,身體可能通過崩潰的方式讓我們獲得必要的休息機會。對許多人而言,疾病可能是他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別人的關心,第一次能夠把自己的需求放在首位。你甚至不需要主動去尋求關注,疾病會替你做出決定。這也許是疾病附贈的禮物,我們無法控制。

如果能夠利用疾病逃離生活重負、恢復平衡、獲得喘息之機,我們可能會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拒絕從疾病中康復。如果你已經偏離了正常的生活道路,只忙著關心和取悅他人,忘記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和真正需求,那疾病就不僅僅是警鐘,更是救命稻草。

疾病可能會與我們的自我認同和感知糾纏在一起,難以釐清。我每天都在醫院中看到,不管在精神科還是其他科室裡,人們往往會用疾病來表達內心最深切的希冀、恐懼、需求和渴望。這可能是因為其他表達途徑被阻塞了。你需要問問自己:疾病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疾病也許蘊含了你的部分真實身份(或自以為的真實身份),從疾病中康復似乎意味著放棄自己。你需要意識到,你可以讓自己的身份從疾病中剝離出來,同時仍然完整健全,甚至可以帶著從疾病中得到的經驗教訓,重塑新的自我。

日常生活中,為了自己和他人的方便,我們可能變換不同身份。想象一個小巧袖珍、晶瑩剔透的玻璃稜鏡,它看上去非常簡單,但放在光源前輕輕旋轉時,它就會從一種顏色變成另一種:粉色、藍色、黃色……人也是如此。你可能是丈夫或妻子、兒子或女兒、兄弟或姐妹,可能是領導、愛人、某人從年幼時就結識的好友。你做家長與做晚輩時的表現一定不同,這不會讓你變得更不真實,或更不像自己,這僅僅是成為社會人並不斷深化與他人的種種獨特關係時的必要步驟。我們在當下時刻的身份取決於當下的環境。

有時,我們會故意旋轉稜鏡來呈現特定的身份。比如我發現,有些患者希望我扮演權威醫生的角色,談吐果斷自信;有些患者希望我問診時在心理上脫下白大褂,表現得像一個有恐懼和擔憂的普通人。在這麼多年的行醫生涯中,我必須磨鍊出這種知道什麼時候要如何表現、表現幾分的技能。

有時,我們又會無意識地在不同身份間自動轉換。例如,催促孩子們上床睡覺後,你走下樓梯,與配偶共享私密時光,從一位母親變成了妻子。在與病人交流時,我會把這種現象稱為面具轉換。我們身份中的不同側面就像不同的面具,既揭示了身份,又隱藏著身份:揭示是指這些面具凸顯了我們身份中的某些特質,隱藏是指與此同時我們往往藏匿起了其他特點。

身份的不同側面是世界為每個人貼上的標籤,而不是我們的主動選擇。但最重要的是,不論你將身份理解成面具還是標籤,它們不能代表全部的你,也可能沒有準確地刻畫你。疾病——尤其是長期慢性病或絕症——可能成為我們無法揭下的面具、無法撕除的標籤。想要修復自我認同,就必須有超越面具或標籤的洞察能力,你需要看到這些表象下的真實自我。一個稜鏡,雖然有無限多面,但終歸統一於一個整體。你也是如此。

在我們的視線之外還存在著更深層的自我,人們一直試圖用“靈魂”這個詞來捕捉這種精神存在。知名神經外科醫生懷爾德·彭菲爾德曾經講述,清醒開顱術中,在部分頭骨被移除、患者重獲神智後,用小電極觸碰大腦不同部位便會激發病人相應的感受、記憶、各種感官知覺以及運動行為。彭菲爾德揭示了大腦內部如何理解身體,並繪製了一份被稱為“感觀侏儒”的大腦功能地圖。但眾所周知的是,彭菲爾德沒有找到自我。當他操縱大腦特定部位,引發運動行為或感官知覺時,患者永遠會說:“這是你做的,不是我。”

受文化影響,我們經常被他人所看到的身份折磨著,這些身份可能終將定義我們。但真相是,我們還有另一套身份,它更完整、更本源,隱藏在更深處。過去和現在的行為定義不了我們。並不是所愛的人相信你是什麼樣的人,你就是什麼樣的人。自然,你更加不等於你的疾病。在所有的標籤和麵具之後,存在著看不見的神秘真我。那麼,如何實現圖形-背景轉換,轉變自己的感知以看到真正的自己?如何才能穿透層層面具——尤其是疾病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