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下疾病的面具

人不能強迫自己進行圖形-背景轉換。在我研究過的眾多案例中(包括米拉的案例在內),人們口中關於自我認同的圖形-背景轉換往往都是自發的。但是我們已經看到,許多自發緩解發生之前都有漫長的準備工作。

當一位患者的母親因為一次家庭治療來到我的辦公室時,我正在仔細思量著上面的問題。這位女士走進來與我握手,她笑容燦爛,目光溫和,像是典型的中年中產階級家長:身材標緻,衣著光鮮,談吐自若。等候她女兒的時間裡,她簡要介紹了自己的情況。她說,許多年前,她把自己困在了一種自毀的行為模式中:搞砸過幾次婚姻,不停嘗試擺脫童年時被性侵的陰影卻一再失敗,反覆濫用藥物,失業……好像無論如何努力也沒有辦法打破這個循環。她身上不良童年經歷的印記十分明顯。這位女士告訴我,很長時間以來,她都認為自己從根本上就是一個殘次品,因而註定要做出糟糕的選擇,註定會染上疾病,甚至悲慘地死去。這一切似乎都紮根在她對自己的核心認知之中,儘管迫切地渴望擁有一個健康、快樂和乾淨的人生,但她自己並不相信會有這種可能。然而,現在我面前這位自信、健康的女士和她描述中的那個人大相徑庭。

“你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我非常好奇這個驚天轉變背後的原因。這是很多患者努力追尋的目標,很多人都失敗了。

令我驚訝的是,這位女士說出了一個非常具體的時刻,她在那一瞬間突然發覺自己誤解了自己的一生。我立刻意識到,這就是很多人描述過的圖形-背景轉換。

“我仍然記得它發生的確切時間。那是一堂瑜伽課,我在做嬰兒式,前額貼著地面,這個意識突然掠過大腦——我並不是一個有缺陷的人。可能,我其實一直都是這麼想的。人不能被自己的過去和錯誤定義,我已經做得足夠好了,值得擁有美好的生活。”

她停下動作,站起來走出瑜伽工作室,帶著這種嶄新的自我理解徹底改變了自己的生活。12年過去了,曾經的她一定無法想象生活會變得如此不同:事業一次次成功,身邊還坐著結婚10年的丈夫。我看得出來,這位丈夫十分欣賞她。她似乎還是那個人,但又完全不一樣了。她成功讓視線越過了世界(和她自己)給她貼上的殘損標籤,剝落了帶來束縛和疾病、藏匿了真相的面具,重新找回了在路途中遺失的核心自我。

上述一切不是在瑜伽課上“瞬間發生”的。這位女士為自己所經歷的圖形-背景轉換做足了準備。在用藉口逃避多年之後,她下定決心要認真對待自己的身心健康。她嘗試了各種改變生活習慣的方法,努力過,都失敗了。最終,對改變的渴望讓她報名了瑜伽課,作為邁向健康的又一次嘗試。這就是她通過嬰兒式發現自我、靠頓悟改變了人生的契機。她不是碰巧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了正確的地點,而是推著自己出現在了那個位置。

深入研究手邊的病例時,我發現它們也不是“瞬間發生”的。從朱尼珀、簡到米拉、克萊爾、傑瑞,在想要從生活中得到什麼、如何治療(或不治療)自己的疾病這兩個問題上,他們都進行過許多反思。有時候,他們做出了重大生活改變,並循著這些改變順流而下,卻只抵達了崎嶇黑暗的終點。但這些旅程也為他們提供了重新評估或清晰審視各種因素、擺脫默認模式網絡的機會。

人不能強迫自己在瞬間洞悉真相,或要求圖形-背景轉換在某個特定時間點上發生,但可以為之做好準備。我們需要培育好土壤,在頓悟時刻出現時接納它的到來。這可能意味著尋找能夠跳出默認模式網絡的新環境,從嶄新的視角體驗世界、感受自己。就像之前的章節所提到的那樣,這也意味著要思考疾病對自己的意義。你有什麼“把柄”在它手中?為什麼你似乎在某種程度上依賴著它?把疾病當作自己的主要身份,是否能幫助你減輕或逃離壓力?你的生活中缺少了什麼?你是不是花費了太多時間關注他人,而忽略了自己真實的需求和夢想?還是你拼命滿足他人的期望,卻忽略了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你什麼時候忘記了說“不”?是否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最想要大聲喊出“可以”和“我想”?回答這些問題,做好準備工作,你也許終將找到一條路徑,讓自己在疾病的束縛之外依然能夠優先響應自己的需求,過上自己真正期待的人生。

有時候,為了找到真正的自我,我們必須面對這樣一個事實:自我終將毀滅。無論我們患病與否這都是遲早需要面對的問題。但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會把死亡這個鐵罐子一路踢下去,直到道路盡頭。而直面死亡可以帶來巨大轉變,可以促進圖形-背景轉換的發生,這是修復自我認同的關鍵。

拒絕惠普爾手術的幾周之後,克萊爾·哈瑟自己一個人開車去了她在波特蘭的家附近的購物中心。上一次去購物還是在得到診斷之前,她和母親一家接一家商鋪逛過去,聊著天,試穿著衣服。克萊爾記得自己曾站在試衣間的鏡子前,決定要不要購買一件毛衣。她斟酌著自己會在什麼場合穿上這件衣服,手指摩挲著面料,判斷著毛衣多久可能變形。現在,面對生命的終點,克萊爾想到自己曾那麼輕鬆地暢想未來,感覺有點奇異。克萊爾眼中的未來已經改變了。她在購物中心裡想象著沒有她的世界。

克萊爾正在努力完成《人生最後一年》這本書中的練習項目:走遍自己生活的世界,想象自己已經不在了。克萊爾走過商店,走過她為自己與丈夫購物時最常選擇的路線,手指掠過衣架上的服飾。克萊爾意識到,即使她不在了,衣架仍然會存在,但上面掛著的會是不一樣的服裝。仍然會有百無聊賴的丈夫們癱在試衣間外的沙發上等待。正在美食廣場上排隊的人們依然會出現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繼續著他們的生活:或者開車去上班,或者親吻著自己的孩子,或者吃著冰激凌。但克萊爾不會了。她開始感覺自己像一個真正的幽靈一樣,沒人能看見她,她已經不在了。那是一種空洞的感覺,讓人傷心。

談到這次體驗,克萊爾說:“它明確了一個事實,沒了我,世界也會照樣運轉。這個事實就像一支扎向我心窩的箭。”

這樣的體驗讓人倍感煎熬。但克萊爾告訴我,如果說有什麼東西催化了她的痊癒,那就是直面並接納死亡。對許多人來說,這就是圖形-背景轉換的催化劑。它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帶來了振聾發聵的衝擊,讓人們得以發覺自己想要過上怎樣的生活、成為怎樣的人。它是引發後續一系列改變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會像漣漪一樣擴散到生活、生命和身體細胞中的每一個角落。

但這也帶來了一個棘手的矛盾:如果你迫切地想要活著,如何真正接納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