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愈的概率
每一個故事都有結局
我們很容易忘記,自發緩解並不意味著永遠治癒。還記得萊特先生嗎?他相信自己服用的克力生物素時病情就會好轉,失去對這種藥物的信心時病情就會復發,這種過山車一樣的經歷也算自發緩解。儘管萊特先生最終死於那種疾病,他仍然是自發緩解的經典案例,提醒著我們多樣的可能性。萊特先生也是一個展現希望(與絕望)力量的例子,醫學界仍在探討他的病例,希望從中汲取經驗與教訓。從末期狼瘡中康復的珍妮特·羅斯也算自發緩解,儘管狼瘡對她的心臟已造成不可逆轉的破壞。珍妮特將這種負面影響解釋為身體向她傳遞的信息,提醒她放慢節奏、減輕壓力並優先考慮健康。她從死亡邊緣活了下來,恢復程度遠超任何醫生的想象。同時,她還學會了觀察復發跡象,以幫助自己保持健康。
如果我們追求的是永遠治癒,那就是在追求一樣不存在的東西。人類自從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就像追尋海市蜃樓一樣追尋著永生。我們有各色關於永生的神話傳說:西班牙征服者在尋找青春之泉;中國古代的皇帝派遣船隊出海尋找長生不老藥;還有美索不達米亞的戰神國王吉爾伽美什,他看到朋友在戰鬥中死亡後第一次覺察到了自己的命運,並開始尋找欺騙死神的方法。即使在今天,也有人選擇將自己冷凍,想要在疾病可以被治癒的未來再次醒來。
然而,對於永生的追求似乎從未成功。比如有人按照醫生的建議服用了含有水銀的丹藥,本期望藉此延長生命,卻因為重金屬中毒而殺死了自己。永生的追求者似乎都有著同樣的結局,他們從未發現自己想要什麼,卻在追求的過程中浪費了太多寶貴的東西。文學作品倒是描繪了一系列實現了永生的人物,但這些人想要的似乎恰恰相反:有終點的生命才是有價值的生命。
我是否也在尋求永生?這些年來,我一直四處奔忙,飛來飛去。我研究文獻,在冗長的郵件中尋找真正自發緩解的跡象。我花了多少小時、多少天、多少星期記錄他人的談話?也許,我也想要找到欺騙死神的方法。一旦解鎖了自發緩解的秘密,我或許也會用它讓自己免於疾病。當死神帶著絕症來找我,我可以隨時掏出這張王牌。這是另一種尋找長生不老藥的表現嗎?
目前為止,我的研究已經持續了約17年。我一直追蹤著那些經歷過自發緩解的人,聽他們的人生故事,不斷得到奇妙的收穫。帕特里夏·凱恩仍然沒有肺纖維化復發的跡象,又開始用自己的醫學專長回饋他人。她還創辦了一份週刊,叫作《醫生的每日一笑》,其中記述了各種讓人開懷大笑或重振精神的笑話、故事和語錄。帕特里夏相信,笑聲是一種良藥,態度能帶來治癒。她認為回饋社區讓她找到了生活的目標和意義,幫助她遠離疾病。我訂閱了帕特里夏的週刊,確實很有趣,最近的一則笑話尤其讓我印象深刻——
米奇坐在醫生辦公室裡,不停做出奇怪的禱告:“我希望我病了。我希望我病了。”
另一個等待醫生的病人問:“你為什麼想要生病?”
米奇回答說:“我要是沒生病還感覺這麼難受的話,可就太糟糕了!”
患有多形性膠質母細胞瘤的兩位年輕人,巴勃羅·凱利和馬特·艾爾蘭,在我寫下這段文字時仍然沒有病情反覆。他們各自撫養著年幼的孩子,期盼能擁有更長時間的健康與體面,但同時也知道現狀不會永遠如此。他們並不是膚淺地追求長生不老。
我也不是。聽完這些他人慷慨分享的故事,我更加謙卑了——就像那場車禍帶給我謙卑一樣。你會發覺,你可能做對了所有事情,卻仍然罹患疾病;或者你像所有人一樣有著明顯的錯誤,卻仍從重病中康復;還有一些我曾訪談過的人,病情緩解後又再次惡化……我們還有太多事情尚未理解、無法控制。翻過治癒的山脊,另一側就是生的希望;但與之相伴的是永不消失的陰影——總有一天,生命會終結。
每一個故事都有結局。克萊爾·哈瑟與丈夫在火奴魯魯買了一幢房子,如願在夏威夷過上了退休生活。克萊爾的女兒和女婿也搬了過去,他們是在城裡四處演出的音樂家。晚上,克萊爾和丈夫躺在夏威夷式露臺上的時候,排練的聲音就會從樓下傳來。
在被診斷出患有致命的晚期癌症後,克萊爾又與家人一起在夏威夷度過了10年的快樂時光。2018年初,常規掃描檢查在克萊爾的肺上發現了病變,看起來很像是癌症轉移。
它很小,沒什麼動靜,沒在長大,這讓醫生很疑惑。如果它是一個轉移瘤,如果它與克萊爾的原發性胰腺癌有關,它不該在這麼多年後出現,也不會是這種表現形式。但活檢證實了那就是惡性腺瘤,來自胰腺。
這是一個壞消息,也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消息。歷經10年的緩刑——沒有一絲疾病的跡象——癌症又復發了。克萊爾用郵件告訴我這一診斷,並說道:“對我來說,唯一的好處是這邊的醫生終於相信我患過胰腺癌了。我的腫瘤科醫生、外科醫生和家庭醫生都曾嘲笑過我——他們說我被誤診了,或者我誤讀了病理報告,我患上的是其他疾病而不是胰腺癌。這些話他們都說過。現在,外科醫生給我解讀病理報告,說我的肺上有胰腺癌時,我突然感到了巨大的解脫。他們終於相信我了。被醫生忽視的滋味不好受。有時候,我甚至感覺醫生和癌症一樣,都是我的敵人。”
克萊爾放棄了積極治療,這並不奇怪。她已經73歲,還在等著另一項掃描檢查的結果,她覺得自己可能的確要走向死亡了。但正像她所說的:“我已經體驗過一次了。”鑑於自己的診斷、預後和治療選擇,克萊爾再次決定她不會為了幾個月的希望把剩餘的生命浪費在痛苦的治療上。這種決定極其私人,每個人需要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疾病類型和治療選擇做出現實的考量。對於克萊爾來說,如果剩下的日子要伴隨著難以忍受的化療不良反應、躺在檢查床上的漫長煎熬和醫院候診室的日光燈,她寧可選擇放棄。
克萊爾說:“我相信對於某些人來說那是正確的選擇,但它不適合我。”
克萊爾有一段時間情況不太好,時常感到身體虛弱、疲憊不堪。她做過一次肺部手術,目的是得到更準確的診斷,可手術讓她的身體狀況更糟了。不過,現在她又恢復了一點。她還服用過一種可能會幫助改善呼吸的藥,但藥物沒有效果,把藥停掉反而感覺更好一點。這是反覆失敗再嘗試的過程,有些日子很煎熬,有些則比較輕鬆。克萊爾仍患有Ⅳ期癌症,面對死亡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克萊爾在郵件裡告訴我,她正在進行心理輔導,好“讓自己想明白”。她又開始讀10年前的那本書——《人生最後一年》,並稱之為自己的《聖經》。
“死亡不是問題,走向死亡才是。”她揶揄道。
在那場奪去了我未婚妻性命的車禍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在想我對死亡的認識是否正確——她與我的死亡。以前的我可能並沒有理解面對死亡的真正意義。死亡不一定與疾病、沮喪和恐懼聯繫在一起,接受死亡的方式也並不只有一種。在那次事故以後,我第一次對生活的真實性產生了興趣。我看待自己和未來的方式發生了變化,不再揹負著他人的意願生活,而終於擁有了自己的人生。如同米拉所說,她發覺自己誤解了自己的身份與生命的意義,好像突然“揭下了一層面紗”。
直面死亡並不意味著屈服。你可以接受死亡,卻仍然為生命而戰;你可以直視死神,卻仍然做出生的選擇。